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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的启蒙老师陈佩瑾及其陈氏学堂

作者:海门日报 来源:海门日报 发布时间:2024年01月21日 点击数:

陈佩瑾获奖的“优行章”   □徐乃为

  我家祖居于海门崇海镇,在汤家镇南二三里处。先祖父礼宾公即是创办陈氏学堂陈家的“上代女婿”,先父三兄弟徐驾鳌(元,伯父)、徐驾云(龙,父亲)、徐驾骐(宾,叔父)均在有“外祖父名分”的陈氏学堂启蒙并肄业有年,而陈氏学堂恰是卞之琳先生的启蒙之所。因而可以推测,长卞之琳四年的家父驾云公、长卞之琳一年的家叔驾骐公,在当时,与卞先生必有共校同学之雅。今据有关家族史料,对卞先生的启蒙女老师、陈氏学堂、陈氏家族,做些勾陈。

  丁士风先生《少年卞之琳》第二章“成绩争顶格”有这样一段话:

  七岁那年(1917年),卞之琳上老汤家镇西市后街陈氏私塾。受西方教育影响,这所名为私塾,却有女老师执教,教的是“国民小学”课本,从“人、手、足、刀、尺”开始……

  这里的“陈氏私塾”,有的文献则谓“陈氏小学”,其实,那时中国的教育教学正处于“私塾”发展为“学校”的新旧交替之时,因此,本文则称之“陈氏学堂”。关于文中的那位女老师,笔者据有关史料判断,是民国时期海门教育界的女性先驱陈佩瑾女士,我父执名义上的表姐。

  陈氏学堂的办学之初正是“陈氏私塾”,创办人是陈仲卿、陈季卿两兄弟,均是晚清秀才。汤家镇陈家与同镇卞家一样,是太平天国战乱中避祸江北的江南士绅。卞家故土在南京溧水,而陈家旧居则为常州。陈家在常州本就亦儒亦商,办私塾的仲卿、季卿已是移民第二代;第一代是其父陈润之先生,迁徙到海门汤家镇避兵燹而重振家业。战乱流亡显然十分艰苦,原有余羡消耗殆尽。因此,重振家业的过程显然十分艰辛。润之公却秉持“耕读起家”的古训,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四个孩子都上学读书,以致老二仲卿、老四季卿(另老大伯卿、老三叔卿)能获得秀才的功名,这在当时的长江北侧乡野之地,犹破天荒,轰动一时一地。而我们徐家则在“太平天国事变”之前,已从崇明迁来汤家镇稍南的崇海镇,落脚生根;又经过一二代努力,已是小康殷实之家。而先祖父礼宾公少年时即精明能干,伟岸健硕,任事于崇海镇与汤家镇之间,陈润之老先生见之甚爱,在友人撮合之下,将一女儿许于先祖礼宾公。唯天不作美,未及婚娶,陈氏女一病而殁。丧礼中,礼宾公按当时习俗,去岳家“跨尸”而成“婚”礼,携归而厚葬于徐氏祖茔。因此,上文“女婿”与“外祖父”加上引号,表示与常态的区别。笔者幼时上坟,犹见地面上祖父砖坟孔的“金鼎(俗谓骨瓶)”旁有小于常棺的红木之柩,父执辈谓之“卺(音)箱”,并告诉我们小辈,此陈氏祖母,还讲及祖父“跨尸归葬”的旧闻。后礼宾公娶海门十二匡镇著名富户朱鼎丰仓小姐,陈氏即认朱氏为“接房女儿”,两家仍如翁婿往来。直至1932年,我祖父已经过世,长江已将祖产的土地宅院坍没,三兄弟乃拟重开宅第,另置产业。父亲与叔父兄弟举家迁居至启东市向阳镇,以种地为主,偶营商贾;伯父迁南阳村,主营商业,亦经地产。从此时起,与汤家镇陈家音讯渐疏。

  当初,礼宾公深恨自己读书不多,对知书达理的陈氏妻兄弟甚是倾慕,于是,决心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读书人,因此,祖父把先父三兄弟驾鳌(元)、驾云(龙)、驾骐(宾)均送往陈氏私塾,在舅氏教授下肄习有年。父执们天智聪颖,用心于经籍,致力于诗文,学业精进,颇得舅氏的青睐。执教的舅氏对礼宾公说,整个塾中,数你们徐家三兄弟读得最好,无论中表兄弟行,亦无论全私塾学生,庶几能称领雁行之先。

  前引文中的“女老师”,其实即陈润之家的第二位秀才老四季卿先生的长女陈佩瑾,大约出生在公元1900年,据之礼数,是家父没有血缘的表姐。

  陈润之老先生颇有识见,从江南新来乍到,虽立足未稳,不敢稍殆儿子的读书。四个孩子在可以断文识算之后,就各自特长与志向,稍作分工:老大与老三主取经商,老大经营“厚昌粮米行”,老三则经营“品香茶食斋”,在海门均有相当声誉;老二老四则攻举业,希望能“学而优则仕”,竟均有所成。

  这里特别介绍的是陈佩瑾的父亲“四先生”陈季卿,季卿其字,名不知;谐音而又署霁青、荠青:霁青,谓雨霁天青,盼乱世结束,在新家能在放晴后如日中天;荠青,则是用姜夔《扬州慢》“荠麦青青”之典,表示对故土常州的怀念。季卿公取得秀才后,继续在江苏学政衙门所在的江阴南菁书院攻读,其间结识常州同乡同盟会前辈吴稚晖。辛亥革命甫成之后,国民党领袖黄兴奉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以定建国方略。黄兴深以当时中国边疆荒废、边防空虚为忧。因大力提倡“开发边疆”,积极倡办中国“拓殖”(拓边垦殖,此词从日本传来,黄兴留日)事业,并任中国拓殖业会的会长,本意为拓垦边荒,屯守疆域。于是,为培养“拓殖”的骨干力量而创办“垦业学校”,初拟开办于南京,后据以各种条件,最后决定创办于苏州。季卿公才干优长,被吴稚晖举荐为“苏州垦业学校”的教务。季卿公筚路蓝缕,选校址,订计划,编教材,聘师资,规筹决策,废寝忘食。谁知最后袁世凯坐享辛亥革命成果,此事竟功初成而即寝。据此,季卿公早年亦曾是追随过辛亥革命的老知识分子。对办学的挫折,季卿公未免失望。此后,季卿公即在上海、海门的商业、教育中任职,尽其所力,报效于社会。但也由此可知,季卿先生是个顺应时代的开明贤达之士。因此,季卿公让其长女佩瑾从小与堂兄弟、姑表兄弟在自家的私塾读书,稍长,更把佩瑾送到海门锡类学校读书,浸润新文化。卞之琳到陈氏小学启蒙所记的女老师即是从锡类中学回来的陈佩瑾小姐,当时年纪在十八九岁左右。

  其实,当时的陈氏学堂正是过渡时期,旧式的“国学”教育与新式的“国民”教育两存,卞之琳上的是“新学”班。卞氏在家受过家学启蒙,因嫌教学“内容浅易”,遂于次年转学于“公立国民第七小学”。本人又何以知晓当时陈氏学堂仍有以教“四书五经”为主的“旧式国学教育”呢?上文说过,家父驾云公长卞之琳四岁,家叔驾骐公仅长卞之琳一岁,他们在陈氏学堂读完整个少年时期,后辗转几所中学之后,再到海门国学专门学校(地方性高校,如无锡国专、南通国专等)深造。因知卞之琳在陈氏学堂启蒙的那一年,我父亲兄弟正在舅舅门下,苦读“国学”。

  “教,然后知不足”。陈佩瑾小姐执教没过几时,深知自己学识之不足,乃毅然离开家塾学堂的教职,负笈杭州,去“浙江行素女子中学校”深造,于1922年毕业,获得“优行”银质毕业徽章(见附图)。在杭求学的几年间,陈佩瑾的品行学识深得行素女校长的器重,多次挽留她留校任教。惟陈佩瑾因父母年长,弟妹年幼,家中有校,心系故乡。乃回到家乡继续办学,倡导女权独立,招收农家子弟,立志乡村办学,成为海门地区最早致力于教育惠民、教育救国的女教师中的先驱与翘楚;与约略同时的凌海霞(海门海霞女子中学创始人)女士,允称为海门早期新式教育中女教师中的双璧。

  关于这位令人敬重的陈佩瑾女士,还有值得一说的是,她是一位“女性独身主义者”,自然也践行了其短暂的一生。在上一世纪一二十年代,在一些经济发达、外来文化接受程度较高的地区,有一股女性独身主义的思潮。首先是从上层的妇女中开始,继而蔓延到一些女校,同时在社会上也出现了不少倡导独身的团体。这是一种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根本原因是觉醒自立的知识女性对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歧视奴役妇女行为的反抗,是女子可以独立于社会的标志,是女子独立人格、独立人生形成的体现。

  根据1928年《妇女杂志》社的调查,1919年至1927年间,金陵女子大学的毕业生共计105人,结婚成家者仅17人。主导调查的作者说,独身主义一般不发生于普通女子,而知识愈高,对此要求愈烈。德本康夫人是金陵女子大学的第一任校长。她说,当时“大多数女孩对男孩并不特别感兴趣。迄今为止,在中国人的婚姻关系中,罗曼蒂克的爱情尚未成为时髦,对于那些具有知识和文化兴趣的女子来说,结婚本身并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 

  当时,抱定不婚的女性尤以从政、从教、从医者为多。比如,长期以着男装著称的孔家二小姐孔令俊,有“民国第一才女”之称的吕碧城,还有“万婴之母”的林巧稚……她们都终身未婚。后人将风华绝代、才情卓绝的吕碧城奉为不婚者的圭臬。吕碧城曾说,此生可以托付终身者只有寥寥几人,但他们都有家室了。金陵女大的第二任校长吴贻芳也是奉行不婚的,她虽然不反对学生们谈恋爱,但是已婚的学生是坚决不会被招入校的。同时期,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杨荫榆也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而像中国的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新中国的第一任司法部长史良、中国的第一个留日女博士杨步伟也都是先前抱定不婚的,都不愿成为旧式婚姻的牺牲者,只是后来在工作生活中遇到了知音,方才改变了原来的初衷。

  陈佩瑾正生活在这一时期,因此,她作出这样的人生决定就十分容易解释。上文说及,与陈佩瑾勘称双璧的海门女教育家凌海霞也是独身主义者。这正可印证当时的那种社会思潮,同时可以看出陈佩瑾、凌海霞不同流俗的趣尚与品秩。

  陈佩瑾的独身主义主张与旨趣还影响了她的几个妹妹。三妹佩珵终身未嫁,后来生活在她五妹的家中。在她的遗物中有二三十年代的女性杂志及《女聊斋》等书,陈佩瑾的浙江行素女校的“优行”徽章,正是她与五妹所保存;陈佩瑾的一些逸闻也由她向五妹家的下一辈传述。四妹佩璇、五妹佩琪本亦拟独身,但是,后来独立生活的环境与二三十年代有了较大的变化,于是,她们在解放前夕,在三四十岁时,选择组建家庭,开启新的生活模式。小妹佩琛则继承大姐献身教育的志向,后来成为一名为人敬重的人民教师。

  上文说及陈佩瑾“短暂的一生”,具体所指是,陈佩瑾在操持学校教务与服侍父亲病体过程中不慎染病,或谓伤寒,或谓“白痱”,当时医疗条件极差,竟不治而亡,年仅28岁,时在1928年左右。一时间,亲朋、邻里,师友、学生,贤达、名流,齐来痛悼,成为当时的著名事件。佩瑾的三妹佩珵,还记得社会各界痛悼这位海门教育界女子先驱的情形,能背出许多挽联与挽诗,并经常传述于她生活的五妹佩琪家的孩子,据佩琪的大女儿回忆,以下两首诗即是佩瑾师友的挽诗:

  一

  一生四德纪完全,

  (四德:妇女之德、言、容、工)

  天下英才教得贤。

  (得贤:成贤才)

  可惜今朝不为见,

  (不为:不能)

  向风还在意凄然。

  (向风:仰慕之意)

  二

  仙游正在菊花天,

  (仙游:逝世升天)

  江上清风吹送前。

  回首生平未了事,

  迟迟两眼泣黄泉。

  (迟迟:指死难瞑目)

  此两诗纯属记音,笔者稍作意义理解方面的勘误。如:第一首中,“纪”本“记”,考虑“纪实”一词,因改。第二句本“教德贤”,考虑上句有“四德”,不宜重复,改为“得”,意为“得到,成为”。第三句“不为”,原“不回”,不甚通达,改为方言同音字“为”。末句本“意气然”,改为“意凄然”,合诗律,意亦通豁。第二首悉遵原文:首句谓逝世于秋天。三四句意义为,英才早逝,未了之事尚多,故久不暝目,含泪离世。陈佩瑾女士献身教育事业的事迹在海门市教育史中有记载。

  陈季卿的两个儿子是陈一安与陈一洲,均是大学生,能在各自岗位,兢兢业业;精于成事,诚以为人。

  以陈润之为始祖的从常州迁来的整个陈氏家族后人,今虽散于全国各地及其海外,从各处汇聚的信息来看,许多人在同行、同辈中作出令人瞩目的成绩,所以,汤家镇陈氏允称书香门第。

  (作者系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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