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文章

您现在的位置:海门视窗>> 文学频道 网络文摘>>正文内容

寥落旧庭院 衰草照寒秋

作者:网络 来源:网络 发布时间:2024年01月22日 点击数: 5

寥落旧庭院 衰草照寒秋/颜纯鈎

弟媳从老家回来,说去老宅子里看过,发现草间的屋顶整个塌了下来,后院砖地上长满了齐膝高的草,说得我心里怅怅的。

  多年来老宅子已经没有亲人住,前落租给商家作货仓,后落租给一户住家,大概屋空人稀,早晚不自在,后来也搬走了。如此偌大一个宅院,就越发荒凉起来。

  老宅子是太祖父手上建起来的,祖父到菲律宾后,前落重修了一次,后落一直没有彻底翻修,常年风雨侵袭,屋顶先撑不住。后院砖缝里从前也有草长出来,但家人总是随见随除,现在没人照管了,草自顾疯长,整个后落也就几乎成了废墟。

  所谓草间,可能是前辈人叫惯,我们懂事后,那里就不放柴草。因为在厨房紧邻,平常权充饭厅,真正堆柴草的,是在草间后面一个小套间,旁边是洗澡间。

  老家宅子分前后落,前落有个院子,有三四十平米那么大,祖上种下来两株葡萄,秋天收了葡萄还能送给亲友。院子里也先后种过香蕉和番石榴,都有收成,自家院落的产出,吃来特别香甜。雨檐前空地上种过含俏和玫瑰,祖母有时吩咐女佣摘了花蕾,插在她的发髻上,有时把含俏花包在小手绢里,让我们放在口袋里,香两三天。春天葡萄抽枝发芽,含俏和玫瑰次第开花,蜂蝶穿飞,燕子在屋檐下筑巢,一屋子生命茁长的喜悦,陪伴我们长大。

  与前院相比,后院是家居生活的基地,面积约略二三十平米,地上铺了方砖。南北两面墙下,各用长条石板搭了两排座位,石板宽厚平整,除了暑热日子,早晚都有微微的凉意,仆坐仆躺,宽舒自在。院子中间不知从什么年月起,就有一个石鼓,石鼓中空,插了一枝枯树枝,女佣洗了衣服,就用枯枝上的叉丫架竹竿,把衣服晾得满院花枝招展。

  石板有时会用来晒东西,竹箩上摊开菜干、鱼干,有时是一些祖母、太祖母的旧衣褂。南边墙根下的石板上,常年坐着几个陶罐,都是自家腌制的豆豉和面豉。祖母做豆豉是大工程,通常都在霉雨季节,大半锅黄豆煮熟了放凉,在草间用铺板长椅架了一张床,床上搁一个大竹箩。将黄豆拌了面粉,小山一样堆起,上面覆一块纱布,关紧门窗。过几天豆上长起绿色长毛,然后小心舀进陶罐,加盐加水,在罐口的凹坑里注水,再以小碗反扣在凹坑里以隔绝空气。如此十天半月后,祖母虔诚地揭开罐口的小碗,用手指沾了一点豆豉汁尝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喜不自胜地公告亲友。

  大清早祖母在那里与邻居的婶婆互相问候:“起得早啊!”“今天会热啊!”“要变天了,昨晚起了风。”如此等等,寻常日子中寻常的情意,不经意间,数十年人生翻了过去。

  早餐前祖母会在那里梳头,大石板上放了一应器具,很繁复的手续,很庄严的神色。用一种木片浸泡的胶质水沾头发,小心绞成一股,然后盘起来,堆成一个髻,髻上再套一个黑线网,网上斜插两枝金质发簪,再横插一枝镂金线的簪花,前后总要半个小时方大功告成。

  南方夏天酷热,太阳下山后,女佣会打来井水,把石板和石板后的灰墙都泼水降温,晚上在那里乘凉时,暑气已消得七七八八。繁星满天,凉风匝地,左邻右舍的叔公婶婆都来了,高椅矮凳,蒲扇纸烟,东家长西家短,天上飞地上走,聊到最后,大家都倦了,叔公会讲起早年在香港的吃食,如何的奇珍异兽,如何的巧烹精调,说得人人吞口水,叔公说一句:“讲吃煞尾”(谈吃的结尾),于是各自起身回房,一夜无话。

  中秋夜我们在后院里赌月饼,那是闽南风俗。那时节街上有各式套装月饼出售,豆沙馅、肉馅等等不同,每套月饼依名号不同而有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的月饼,“状元”最大只有一个,依次是榜眼、探花、三会、四进、二举、一秀。月饼摊放桌上,中间一个大海碗,一副骰子,各人投骰子进海碗里,跳出不同花色,取回不同大小的月饼。

  月明星稀,群情亢奋,笑闹声盈耳不息。赌完月饼,冲一壶热茶,吃一块月饼,点几个彩灯,道几句家常。赌饼过程的刺激,各人得失的调侃,成了数日间的话题。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祖先发明了这种好玩的游戏,寓亲情友情于嬉闹之间,赢了也不过得点口舌便宜,输了也心甘情愿自嘲一番,而一个中秋节,便不只赏月游灯那么单调,成了与众同乐的好日子。

  冬天日光稀罕,晴朗的日子女佣把被褥搬到后院来晒,也是长条板凳上架铺板,将被褥摊开晒半天。有时我们拿了书,就躺在软绵绵被褥中间看一会书,阳光刺眼,容易疲倦,但那种舒适松弛的感觉,却是寻常难得。看累了眯起眼歇息,眼皮上一片无垠的粉红,鼻端有一种陈旧迷糊的干燥气味,耳朵里涌进浑沌难辨的杂声,远近的人语参差,母鸡咯咯叫,厨房里锅铲磕碰,还有隐隐约约外面树梢上的鸟语啁啾。

  太祖母去世时,出殡那天要办酒席,厨师就在后院搭棚子架大锅作灶,那天中午大雨倾盆,雨水从布棚上泻下来,人们慌忙将做好的半成品往草间里搬。后来布棚受不住积水整个塌下来,把一棚子雨水都倒进锅里,也不知那半锅雨水,后来是不是就做了羹汤。

  等到我结婚时办酒席,后院还是厨师架锅灶的地方,那晚没资格坐席,自己要穿梭在酒席和后院之间传菜,酒席完了又闹新房,闹完了送客已经深夜,那晚基本就没有饭菜落肚。第二天早上“破菜尾”(老家风俗,办完酒席的剩菜,次日都要另外混煮出来吃光),吃起来竟如山珍海味的可口。

  结婚后次年儿子出生了,我从单位请假回来侍产,回单位前,实在舍不得刚出生的孩子。那天将他包裹在一条大披风中,抱到后院晒太阳,因怕他冷,妻子特地将一条纱巾覆在他脸上。谁知初生儿不惯日光,太阳晒着又焗在纱巾里,第二天儿子发了风疹,看医生吃药,折腾了几天才好。

  如今儿子已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远在三藩市电脑行当里谋生,那天和他说起老宅子屋塌长草的事,儿子却反应平淡。他四岁时离家,后来偶尔也回去过,但终究童年的记忆都模糊了,想来关于老宅子的旧事,也只有我们这一代慢慢缅怀了。

  今日社会一日三变,新事物层出不穷,旧传统一点点剥蚀。眼下衣食无忧,一切都方便快捷,一切也都转眼而逝,风过不留痕。不知为什么,唯有从前那些老日子,时不时惹起那么一点闲愁,就算一个寻常庭院,里头也不经意就系住春花秋月,夏雨冬阳,包藏了生命的沧桑变故,悲喜烦忧,想起来都有点感伤。不管如何,你回头看去,那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生,那些踏实生存的感觉,只怕是一去不复回了。



收藏】【打印文章】【查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