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汉飚
在我出生前六十年,祖父把家从六甲河南搬出,安到海边靠近东灶港的地方。
这里是海滩,满眼蒿草,蟛蜞遍地,海水在不远处涨退。我年轻的祖父选定了宅基,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土,硬是挖出了半亩方塘,然后植桑种楝,依塘建房,搭建了三间茅屋。从此,我祖父及其后代就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垦植劳作繁衍生息。及至我出生,这里已有很多左邻右舍和或疏或密的村子了。
我在这片偏僻贫瘠的土地上度过了无拘无束的童年,这是现今的孩子们无法想象的野滩浩荡的岁月。但是我不满足于奔放自由和天空海阔,我还想着别的地方。我向往货物琳琅人流如织的街市,向往那里新鲜的我懂或不懂的生活状态。那就是镇。
镇离此六七里,叫六甲,是一条古老的街。六甲街东西横列,房屋临河,白墙黑瓦,高低错落。逶迤的石板街道,长约一里许,街道两边是相对的各种店铺。六甲是海边旮旯的集镇,最初集散盐业和渔货。所在的土地自唐宋元明一直南北临海,海潮冲击,沙土忽坍忽涨,最窄时南海北海相距的潮水不逾十里。后来人们保坍围垦,牢固堤岸,土地渐涨渐宽,人烟也渐繁密。
这里的人去镇都叫上街。“哪去?”——“上街!”街上吃的用的什么都有。父亲或母亲上街,我会很久站在屋外墙角盼望,盼到他们回来,就可以从竹篮里拿到大饼或油炸糕,偶尔还会有小人书,或者摇首卷尾的彩色竹纸玩具螭龙。
后来,我会自己上街。从西街到东街,再从东街到西街晃悠,看各种各样的人或店,看懂或不懂的事和物。
六甲给了童年的我许多生活和文化的启蒙。
街西渡
进六甲有个渡口。
渡口在街西。
运盐河一路蜿蜒,在街西边拐了一个弯,留下一大片很宽阔的水面。晴朗天气,水面平静,时或有三两水鸟从远处飞来又向远处飞去。水上没有桥,有一条平板船,船两头有绳,抽动绳子,船便驶动,这就摆渡。
我记忆中第一次上街是一个夏天的拂晓。那年大约七岁。因为我整夜发烧,父亲用小木车推着我去六甲找医生。出门时满天星斗,走过一段开阔的茅草荡,还走过荒凉的蛤蜊壳堆,这地方夜里时常有燐火跳跃,还有鬼的传说。我没看见其它,只看到草丛水边飞翔的萤火和时而惊起的水鸟。很快就来到渡口。记忆中的渡口水平如镜,有上街人也在等渡,对面迷蒙晨雾里一条渡船出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抽绳,船在她的手下缓缓移来。
过了渡,我们去找一个叫张道士的私家儿科医生。张道士的家离渡口不远,靠这位摆渡的小姑娘指路,过了西高桥再走一段曲曲弯弯的路,就到张道士的诊所。
张道士为什么叫道士,是否能斋醮符箓我不知道。进他家院子,我看到有一缸金鱼。那时朝阳初起,光照鱼缸,满目灿烂。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鱼,那时更不知有“石沼凿琼瑶,金鳞数百条”的句子。张道士给我看病,在门口阳光下用锃亮的针给我手指、脚趾还有耳朵上放血,我眼望金鱼,被鱼吸引,因此整个过程好像没觉得疼痛。经过张医生的扎针,配了他开的药,父亲和我就回去了。我的发烧大概很快也就好了,但从此我就记住了他们家五彩斑斓的鱼,这是海里江里没有的鱼。金鱼的形态颜色常常缠绕在我梦里,及至后来在课本上读到范希文“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我在课堂上便立刻想到了张道士家金光灿烂的美丽动鳞。
从那时起我熟悉了街西的渡,熟悉了平板船。以后我每次上街,在渡口都会遇上摆渡的姑娘,她还是往往复复地在渡船上拉绳。过了渡我总是会想去张家的院子,想去看时常怀念的金鱼。
益和酒店
益和既是酒店,也卖杂货。酒店的柜台上有一块竖屏,上书大字“太白遗风”。柜台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酒坛。店堂后面有几张桌子,供客人在这里呼朋邀友。我父亲常常上街赶早市,办完事情,他会去益和与朋友吃早茶或喝上几杯小酒,到日上三竿,面红耳热,兴冲冲往家走。
益和酒店常年除了飘着酒香还有墨香,店堂挂着新写的红的或金的喜联寿联。
这里有深远的文化习俗,一般人家,正屋都置有高柜,柜上挂有中堂,中堂两侧悬挂楹联。婚寿喜庆,楹联是必备的贺礼。对联写上下款,上款是主人,下款是亲友赠联人名。进屋举头看联,亲情友好尽在眼中,似觉暖意融融。通常每家都有几对或十几对楹联,常年悬挂着,满屋生辉。对联大多红笺绫裱,偶尔也有金笺,多是八尺的,很少有丈二,丈二的对联一般要挂在高楼大宇。
益和卖楹联也写楹联,现写现卖,也有预定的,写完了悬挂着待干。
店堂写字的小先生面白身长,举止斯文,有谦谦君子风。我父亲说小先生的字六甲街上最好,好的字能立得起,有庙堂气,一般人写的字不能挂起来看,立不起来。我父亲识字也懂字,他读过很多老版的书,还熟悉《三国》《水浒》《封神榜》《岳传》的章节和细节。我家有很多旧书都是线装石印版本,这些书我有的看得懂有的看不懂,在文革破四旧中都付之一炬了。父亲对我的写字要求很严,命我天天对帖写仿,日久了我对写字便有了兴趣,上街就会在益和酒店看楹联,端详字,看字如何才能立得起。
父亲要我拜小先生为师。我常看见小先生桌上有一方大砚和一锭手臂粗的大墨,写字前先慢慢磨墨,墨磨浓了,香气氤氲,然后大笔蘸墨,提按顿挫,笔力遒劲。
小先生写婚联寿联的句子很多,都在心里藏着,不需要查书。我常常看他写对联,也记住了许多联句,至今不忘:
司马文章元亮酒,右军书法少陵诗。
箫彻玉楼声如凤侣,花满金屋香满蟾宫。
玉宇早春六鳌东驾,蟠桃上寿群鹤南飞。
也有写挽联的:
梦断北堂春雨梨花千古恨,机悬东壁秋风桐叶一天愁。
挽联都是白色素纸,也有白绫。丧事人家,亲友送的挽联挂满堂屋和丧棚,三年守孝就挂三年,待到脱孝一并焚烧。卖写的挽联不在店堂张挂,往往即买即写即取走。
我断断续续看了几年小先生写字,慢慢知道他的字出自颜鲁公和杨凝式,于是也学着动笔写大字。虽然没有正式行过拜师礼,而我以后的擘窠榜书,举擘运腕,跟看益和小先生书写楹联很有关系。
堂子桥
六甲街的中段横了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河上有平铺街面的雕栏石桥,这就是堂子桥。堂子桥是因为附近有家澡堂子而得名。后来小河渐渐淤塞干涸,石桥也渐废圮,但街面上大石条还在。没有了小河,虽不成为桥了,这地段还叫堂子桥。由堂子桥为界而分东西街,桥西为西街,桥东为东街。干涸后的桥北后街的开阔地慢慢就变作了市场。
市场很大,是四乡八里的大集市。每天早晨,这里会有许多人汇集,买卖荤鲜时素海产鱼虾。
市场有几排笪子板,是卖荤鲜海货的摊位。所有鲜货,都在笪子板上摊着,买卖双方先看货谈价,然后由主人家掌秤。主人家是一种职业,专管笪子鲜货的司秤交易,收取一定的佣金。我认识一位主人家叫三胖,三胖每日清晨就纵横于各家摊位之间司秤,他手脚麻利,面容严肃,嗓音沙哑,心算极快,货物斤两和计算价格手落口出,买家卖家依据他司秤斤两和报价交货付款。六甲这样的买卖方式很独特,也很具权威性,买卖双方都很服从。
市场最热闹的时间是从每天清晨开始,到上午的九十点以后,便逐渐寂寥,到了下午,市场空旷,几乎就没有人迹了。
市场有时下午或晚上演戏。
来了巡演的戏班子,就在这市场搭台做戏。戏台坐西朝东,观众席在东边,其实也没有什么“席”,只是一块空地,四周用篷布围住,留一个进口收票,观众凭票入场。乡下来看戏的人进场后大都站着看,街上的人离家近,搬来凳子椅子,就可以坐着看。那时没有电,演员靠本嗓,靠真功,没有扩音,声腔能送得很远。也没有灯光设备,白天靠自然光照,晚上点亮几盏汽油灯,呼呼烧着亮如白昼。
戏班子好差不一,大多是演京戏。城市里有名的大班子一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清末时期六甲镇曾出过一个很有影响的戏班,影响和留存了一批京戏传人和票友,所以懂戏的人多。下河来的班子比较随便,有时候没有准纲准词,依照大致情节即兴凑演,戏剧情节唱腔板眼常有敷衍差错,立时就有人喝倒采,逼得戏班主打躬作揖陪罪不迭。因此,一般江湖草台班子不太敢进六甲。
记得一次我随母亲看《打渔杀家》,来的班子阵容齐整,据说饰演萧桂英的女角是个在科班坐过科的正工旦,在江南很有名气,曾和麒麟童同过台。许多戏迷都来看萧桂英。萧桂英还未出场,一句幕内唱“摇橹催舟似箭发”,珠圆玉润,裂帛穿云,唱腔刚落,出台亮相,明眸英姿,满场叫好。
小时候我看京戏不懂唱,尤其是不爱听大段唱,嫌那费时拖沓,不像现在爱听皮黄。那时我爱看演员,看美丽的花旦,娇媚妖娆,面容俊俏,走台步像风飘水上。我还喜欢看大面花脸,旗靠抖擞,粗犷霸悍,吹胡子瞪眼,诡谲华丽。
有一次我悄悄串去后台看一个黑头花脸,据说这个花脸也是外面请来的腕。我看到他光着脑袋手捧茶壶在责骂一个学徒,大吼:“去砍肉!”声震屋宇。学徒吓得一面往外走一面嘴里嘟囔,说他犯酒瘾,想吃肉。
书画摊
街上的书画刻字摊也是我常在那里逗留的。
摊没有自己的店面,只是用玻璃橱柜。当时有两个橱柜,分别置立在一家商店的大门两侧,两位刻字先生对面而坐,各管一个橱柜,一位姓钱,一位姓朱。他们都刻印章,也都画肖像。
肖像是炭粉画,对着小照片,用九宫格按比例放大,再用加工过的毛笔由浅入深慢慢描擦。上世纪五十年代没有直接拍摄的大照片,依据小照片放大的炭画肖像能画得很像。炭画常用于画制遗像,少有活人请画师给自己画炭画像的。不过橱柜上面常挂着当时电影明星赵丹、白杨、王晓棠、王心刚等人的炭画像,用以招徕顾客。
我大多时间看钱先生刻印画肖像。钱先生有很多《美术》杂志和篆刻类的书,他于篆刻有专研,能以多种字体刻印。我从他那里慢慢知道古钤、封泥、秦瓦、汉砖,知道了印石分青田、寿山、田黄、鸡血,还知道赵叔孺王福庵的元朱文满白文,以及齐白石“昆刀截玉露泥痕”冲刀法。我把钓海鱼的钢钩打薄磨锋利做成刻刀,在砖或石上也模仿着凿刻。我曾请钱先生刻了一方仿象牙质地的细朱文姓名印,刀线挺拔,颇有古意,至今还保留着。
东高桥河南还有一家画作店,店面很小,后面有个作场。后面的门大多关着,作场里可以作画裱画。我是先看到店面的画,后来才发现里面的作坊的。那个小店挂了一幅古人画,紫脸长须,头戴纱帽,身著圆领团花织锦绿袍,凤眼奕奕,很是威风。这大概是这家画师的得意之作,挂在门店招揽生意。
店里其实还画其他,比如画财神。财神有两位,一位财神是关公,一手捋髯一手握卷,身后站着关平和周仓,两侧挂着联:“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义同天”;另一位财神是赵公明,虬须金甲,持鞭跨黑虎。再有是画中堂,天官赐福,紫微星或福禄寿三星。许多人家把这些神灵画像请回家,烧香供奉,祛邪招财。
还有画祖宗像的,通常叫“真容”或“喜容”,专在过年时悬挂在堂屋,以慎终追远,铭记祖先。祖宗像其实是一种象征的形象,跟真人并不怎么相像。画里的男女祖宗并肩而坐,男祖宗花翎顶戴,如同清代官员装束,女祖宗凤冠霞帔,珠珮玲珑。据说也有画得像的,是对人写生的。先人故去,画师被请去对着死者画像,先画草稿,亲属看过,说像,再画挂轴。过年时家家堂屋都挂着各自的祖宗画,这种画的勾线着色有一种自成体系的技法,有画得细致的,精描细勾,用石绿朱砂金箔,也有粗疏的,就没这么堂皇,比较简约。这主要是以价格来界定材料和功夫的细粗高下。
我看过很多这种画的各家祖宗肖像,除了精与疏的差别外,总觉着还是千人一面,没太多不同。
武当山
武当山大约在街西一里。
武当山不是道观,而是庙。和尚庙因什么缘由叫道教名山的名,我不清楚。
武当山四面围沟,据说原先前有吊桥,庙舍也有相当规模,抗日战争期间,庙和吊桥都被烧毁。到我看到的时候,宽阔宅沟里面只是几间茅屋。茅屋比较简陋,里面设有佛堂,其余是僧众居住生活的场所。
我认识庙里的和尚。
一位叫稳可和尚,他大约是庙的当家。当地孩子出生,把生辰八字拜给菩萨,可以保佑孩子逢凶化吉平安成长。当年我的父母把我拜在庙里,是稳可和尚给我摩的顶。
还有一位和尚姓王,法号忍和,是我的邻居。他的家住在我家前面一百来米。忍和有妻儿老小,平时白天走去庙里参禅,晚上再走回家。他常穿长衫,走路的姿态有点特别,步幅很小,而步速很快,有点像戏曲演员在戏台上的碎步,看上去不觉得脚步移动,好象在飘。
忍和常来我家里坐,坐下就接过水烟筒,点亮纸媒子,呼噜呼噜吸一袋水烟。
我有时去庙里玩,和尚们都比较喜欢我。
和尚做法事,设坛放施食或拜忏。和尚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给四里八乡人家做佛事道场,收取香火酬金。
当地放施食或拜忏有好几家班子,其中主要的是两家,一家是武当山的和尚,另一家是十甲张家沟的阴阳。阴阳不拜佛,拜三清,拜太上老君或原始天尊。这地方没有道观,也没有道士,阴阳不是道士,但奉的是道教。施主人家办丧事或祭七数,就请和尚或阴阳放施食拜忏。信佛的请和尚,信道的请阴阳。
也有人家子女多的,同时请两套班子做法事祭奠,各设一坛,遥遥相对,那叫做拼堂。
做拼堂很热闹,和尚阴阳都十分卖力,声音悠扬顿挫,此起彼伏。做拼堂除了两坛各自念经拜忏施食程序外,关键还是在做外场。
做外场其实就是斗技。武当山和尚和张家沟阴阳这两套班子,文能念经拜忏,武能杂耍炫技。两套班子都藏龙卧虎,各有高手。
武当山的高手有三位,一位是德元,还有是陆氏兄弟。德元的拿手绝技是摔流星。流星分水流星和火流星两种,水流星是六尺长绳子两头拴着水碗,甩动水碗左盘右旋,水不洒出一滴。更好看的是火流星,绳子两端拴了火球,舞动起来气势威武,虎虎生风,形成无数火圈上下左右盘旋飞舞,火星飞迸,光焰辉煌,在夜地里不停滚动,引得看的人们追逐避让,欢声四起。陆氏兄弟的绝活是飞钹。钹是两片相合的铜制打击乐器,飞钹是把一片铜钹旋转着高高飞上半空,再能用手接住,再飞,再接。接的姿势也不断变化,“犀牛望月”“鲤鱼打挺”“苏秦背剑”……如此往复,由碗口大的小钹飞起,一直到把大锅盖一样几十斤的钹片飞上云端,飞钹叩响,声如雷鸣,全部飞钹过程,无一失误。有时,他们还会表演钻火圈或刀圈,光着胸背,远远对准直径不大的刀圈或火圈冲过去,鱼跃穿过,十分惊险。
张家沟阴阳班子也有强手和绝活,一回我看过一人从叠起的八张桌子高度上翻着跟斗下来,身轻如燕,利落矫健。
斗技有时为抢风头,两套班子会打起来。不过,武当山和张家沟拼堂次数多了,也就渐渐适应,似乎也就成了朋友。
武当山的和尚还会丝竹管弦,放焰口施食的过程中加唱许多曲牌的昆腔。有一个年轻和尚很会唱戏,常能吸引许多小内娌大姑娘围着。
我爱看和尚的武班子。
延寿堂
延寿堂是药店,在六甲镇的中街,坐南朝北。走进六甲街,老远就能闻到药店的药香。
延寿堂很有名。店的创始人成甫庭,人称“三先生”,精于岐黄,远近很有声望,常在店堂坐诊。店里的人大多是成氏族人。从我记得起,六甲镇的药店好像已经不属私人了,但经营的人员依然是三先生的子嗣或亲属,是“延寿堂”传人。
药店大约有两间房门面,有一长溜排门板。每天清早,店里排门板卸下,按“东一”“东二”“东三”“东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墙竖好,店便开始营业了。店堂排列着长长高高的橱柜,橱柜分为许多小格,一个小格就是一个抽屉,每个抽屉放一味或两味中药。抽屉外面贴着写了药名的签条——黄芪、白芍、茯苓、当归……橱柜上面摆放一列白底青花瓷罐,也贴着红纸签条。忌受潮或贵的药一般放在瓷罐内。药店当然还有其它名贵的药,冬虫夏草、人参、鹿茸不算,还有羚羊、犀角、麝香,还有砒霜,那都放在店里别处。
药店的药材大都来自全国各地的正宗药材产地,也有药材是本地产出自己炮制加工的,比如海里的牡蛎壳、海螵蛸、马尾藻,陆地上的蛇蜕、壁虎、蜂巢、蟾酥、龟壳鳖甲等。每年到一定季节,药店都要张贴告示,收购此类地产药材。我们小学的老师也号召学生搜寻土药材,卖钱办集体图书角。所以我经常在夜晚用手电照着,在各家墙壁寻找壁虎,抓到壁虎一条一条装在罐里。还在野地里寻找癞蛤蟆,用蛤蜊壳夹癞蛤蟆眼睛后面的两颗大疙瘩,挤出里面的白色浆液——蟾酥(蟾酥有剧毒,制蟾酥丸、六神丸,治疔疮痈疽很有疗效),积累多了,卖给药店。卖了钱我就在书摊租看连环画,一蹲就是半天。有一回我和几个伙伴在一座大坟旁边找寻蛇蜕,猛地发现大蛇,大蛇受了惊吓,迅速窜逃进洞,我们抓住蛇尾使劲外拽,眼看拽不住了,一个小伙伴用火柴烧了一下蛇的屁股,蛇猛然缩出,然后疯狂反扑。蛇最后寡不敌众,被我们打死了。我用蛇的皮,蒙了一把二胡,支嘎支嘎拉了很久。
我没见过三先生。药店常见的几个先生都是身体痩削,面容清癯,成日里拿着戥子忙忙碌碌,或用铜杵当当当捣药,或踩着碾轮在船形的铁碾槽子里碾药末。这几位先生都深得家传,懂望闻问切,能切饮片和泡制药材,研作丸散膏丹。那时小户人家生病不去医院,就到药店说说病情,由坐堂先生开几副药,或服药店的“小柴胡汤”“七厘散”“藿香水”。所以药店里的人都是半个郎中。
这个店里有一位少年,不过十四五岁,身高刚过柜台,也站在复杂的店堂里面忙碌做事,帮着熟练地配药掌戥。我每次上街都很留意这位小“先生”。我想,他和我差不多大吧?他也懂得岐黄之术而悬壶于市?他也能够背《汤头诀歌》吗?时间久了,我就知道小“先生”叫宇方,从很小起他的祖父和父亲就教他学习中药配伍。他的父亲、伯伯、叔叔都是中医药业行家,都是三先生的后人。后来,宇方从六甲调到了三门闸药店,我和他有了更多的往来。他们一大家子都是集体商业药业的骨干人员,分散到各地,在县城及下属的集镇主掌中药业务。
再后来,我和宇方,还有他的兄弟永方、棣方等都成了好朋友。
又因了宇方等好朋友,我熟识了更多的六甲朋友。
此后,好多年的春节前,我都应宇方之邀去六甲,为宇方和宇方的亲戚朋友,以及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写很多春联……
(本文由《六甲人文》供稿,制图:成裕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