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兴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再也没人为你准备回城的蔬菜……

突然间再也不用频频回到乡下，再也不用带着鱼肉水果和父母来一个温暖的 “物资调换”，心里一下子就空了……

父亲是名退伍军人，立过战功。他会织毛衣、纳鞋底、补衣服，特别把家里的菜园打理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一年四季，父亲的菜园变换着不同的色彩，他用绣花的功夫，园丁的艺术，一往情深“种花地”。十边隙地种饱满，田头地角爽朗清，条条邻沟光滑滑。时鲜蔬菜，成行成埭，错落有致；种植品种，丰富多彩，生态有机。父亲的菜园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更像一幅淡妆浓抹的田园画。

春暖花开时节，菜园一隅的桃花开了，油菜花也开了，过不了多久,豌豆花、蚕豆花也次第盛开，粉红色、金黄色、青紫色、奶白色，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翩翩起舞。

蚕豆熟了、豌豆熟了，母亲的厨房传出阵阵清香。刚刚剥出来的青蚕豆用热油炒后，加点盐，喷一点点酒，出锅前撒上一把小米香葱，满盆碧绿，引人垂涎欲滴。上年腌的雪里蕻盐齑，有一股淡淡的咸香，小竹园里的鲜脆竹笋，正当拔节生长。于是，小寒盐齑竹笋汤，通过鸡蛋的催化，鲜香四溢，成为家中的一道美味。

夏日的菜园，黄瓜棚、扁豆棚、丝瓜棚、山药棚、香芋棚，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象。每年春夏之交，父亲就开始忙碌，把各种各样的芦苇、小竹子、布条、塑料绳，分门别类，准备就绪。为了防止我们玩耍的时候被铁丝扎伤,父亲总是选用最安全的材料扎棚。

棚搭好了，苗育好了，随着气温一天天升高，秧苗像比赛似的生长着，藤蔓爬上了棚，花儿次第绽放，果实日益饱满，此时，母亲的厨房粉墨登场。随手的二三搭配，极简的清淡烧法，彰显了母亲的厨艺智慧。喏，青皮长茄子与洋扁豆、毛豆等搭配，烧成茄块洋扁豆、茄丝毛豆子蛋汤。母亲做的摊茄饼，外焦里嫩，茄香与麦香散发出来的饼香是我夏天梦寐以求的夙愿。看似外表粗陋的老黄瓜，瓜肉却极肥厚，用来烧豆瓣，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极高。海门的小香丝瓜细腻糯软，加毛豆子铺蛋，早早地烧好，凉了后用来配晚饭，给这个闷热的夜晚增添了无穷的饭趣。从番茄棚上采下来的露地番茄，清水洗净，迫不及待地先咬一口，呀！来自田野的清香，瞬间充满舌尖。特别是母亲烧的番茄汤，仿佛是海门特色的罗宋汤。番茄用开水烫一下剥皮，放在热油中拉至无形，只剩番茄的酸味，然后放入本地新鲜的黄心土豆丝，加上新剥的六月黄毛豆子，再来个铺蛋，那一碗有点酸，干货满满的“番茄土豆丝毛豆子蛋汤”，在这个夏天不仅具有开胃提神的作用，还把妈妈的味道深深地刻在我们心里。

每次回老家，我们都要带些肉。母亲总是第一时间烩肉，把肉切成茶干丁大小，红烧烩好。此时看着父亲“巡视”一眼菜园，立马选出“优秀的苗子”，摘回的菜椒，洗净后切成细丝，毛豆子是早就剥好的。青椒丝脆，毛豆子糯，肉丝肥，带着特有的青椒香、肉香、豆香，一盘青椒毛豆子肉丝，绝对碾压那些大饭店的厨师。

转眼间夏末初秋，父亲的菜园又更新换代了。红扁豆长得正旺，芋艿碧绿的叶子，像倒扣的伞盖一样，在风中摇摆，上面的水珠滚来滚去，阳光下五彩斑斓。菜园边上的柿子树挂满了“小灯笼”，墙角堆满了小南瓜、小冬瓜，地上堆满了小节花生。父亲忙着整理菜园，翻地、施肥，把菠菜籽、青菜籽、荠菜籽、芹菜籽、大白菜籽播种下去，为冬天的菜园准备着。

此时，母亲的厨房又增添了新的菜肴，红扁豆烧芋艿、香芋烧茶干、山药炖老母鸡、芋艿炖老鸭等交替登场。印象最深刻的是中秋节的芋艿炖老鸭蹄髈，父母总是和我抢着吃肥肉，而芋艿和胸脯肉以及蹄髈上的瘦肉，总是留给他们的儿媳妇和孙女，看似各取所需，不亦乐乎，其实是一种浓浓的亲情传递。

母亲的红扁豆米饭是我们吃过的最好吃的米饭之一。先把红扁豆两边的筋撕了，再放在亮光下照一下，看看有没有虫蛀的。然后把红扁豆切成茶干丁大小，放在热油里面煸软，加入早就准备好的烩肉一起炒烩，盛出，放在饭碗里备用。等锅中的米饭半熟时倒入，当锅底传来锅巴细细爆裂的声音时，表明米饭要熟了。此时，母亲重新揭开锅盖，用铲刀搅拌几下，让米饭与红扁豆肉丁充分混合，再盖上盖，让柴火的余热继续烘托、入味。用不了十分钟，一锅香气扑鼻、软糯甘香、色泽明亮、肥而不腻的红扁豆肉烧米饭就出锅了，我可以吃上两大碗。

母亲在冬天最擅长烧的一道菜是“青菜梗炖芋艿鱼头汤”，也就是青菜梗切丝，芋艿切片，和鱼头一起炖，那叫一个“鲜”啊！都说查干湖冬捕节盛况空前，激动人心，而我老家生产队的捕鱼节也蛮隆重。寒冬时节，生产队都要请排网的人来捕鱼。这一天，全生产队的人都出动了，我们一大群小孩子在两岸一路兴奋地跟着，观看捕鱼。母亲是大家闺秀，不爱凑热闹，她在家里早早地把青菜梗切成筷子粗细的丝，芋艿切成片，洗净待用。等我们把分到的鱼拿回家，母亲总是快速地把鲢鱼、青鱼的头剁下来洗净，制作鱼汤，我负责在柴灶后烧火，熊熊柴火映红了我的脸膛，也照亮了我一双期待的眼睛。个把小时过去，锅子里的水已经沸腾多次，揭开一看，汤变成了奶白色，母亲用铲刀熟练地调味，加盐加葱，让鱼汤达到最佳的鲜味。另一个锅中，米饭也熟了，厨房里烟气缭绕，香气扑鼻，温暖如春。鱼汤被盛在一个大洋面盆里端上来，我们几个小孩连忙爬到长凳上，围着桌子大快朵颐，而母亲欢喜地看着我们吃，一脸的满足。父亲则慢慢地喝着自家酿的米酒，和外公、外婆聊着天。这样的温馨画面持续了好多年，成为我们内心深处最温暖的记忆。母亲做的鲜鱼汤，也成为味蕾深处永远的美味。

冬日暖阳，父亲的菜园也异常丰富，地下有芋艿、山药、香芋、山芋、萝卜、土豆等，地上有芹菜、青菜、大白菜、草头、荠菜、菠菜、香菜、茼蒿等。严冬来临，父亲会早早地把地下能挖的都挖出来，然后在柴灶后面挖一个坑，里面垫上芦花等保暖的柴草，先把这些挖出来的芋艿、山药等晒上两到三个太阳，再一一搬至柴灶后的土坑里，分门别类地码好，上面盖上定制的木盖，重新堆上柴草。这样整个冬天，不管天气如何恶劣，柴灶后面土坑内的那些宝贝疙瘩一点也不冷，父亲利用一日三次柴灶烧饭的余热，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给那些宝贝疙瘩穿上一层“保暖内衣”，它们再也不怕冻坏了。

一到冬天，父亲还要扎几块稻草垫子，有霜冻的晚上，把它盖在各种绿叶蔬菜上，防止寒霜冻坏。为了让我们回家时吃上蔬菜，父母亲还经常掐好周末前一两天时间，把水芹、芹菜捡干净浸在水里待用，父母亲对子女的爱体现在了每一个细节上，渗透到骨子里、融化在血液里、固定在思维里，成为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冬天的厨房永远是热气腾腾的，水汽氤氲，烟雾缭绕，充满了各种饭菜的香味，这是乡村柴灶完美创造的“生活仙境”。灶台上一大一小两只铁锅，里面的是一只大锅，用来烧米饭，同时将提前烧好的红烧肉、狮子头等荤菜放在筷格子上蒸，确保吃饭时还是热气腾腾的。温暖的厨房,成为冬天里最令人欢喜的地方。

如今，父亲的菜园已经荒废，母亲的厨房已经冷清，每每经过乡下的老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难以释怀。曾经充满亲情的温馨场景还是如此的清晰，但父母与我们已是天人永隔，只待来世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