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季节、节气的更迭非常敏感,这敏感不是因冷暖,而是味道,比如,春天是有味道的,那味道是阳光晒在衣服上晒出的棉香。
那天我刚放学,坐在门口晒太阳,那是三月,冬天还没把小尾巴藏好,早春的暖阳就按捺不住了,愣愣地晒到我的旧棉衣上,那味道很像母亲在阳光里晒被褥,被褥晒久了,甚至会烫手,那天我的心也被晒烫了──我暗恋的那个女同学,奇迹般从我家门前经过,这并不是她回家的路线啊⁈低头使劲嗅棉衣,永远记住了这个味道。从那时起,我一直用味道辨别春天,当阳光能把万物晒出喜悦的味道,那一定是春天来了。
立冬是个节气,它也是有味道的,那味道是新收割的白菜裹挟着寒意的清香。
十六岁的夏天,我执意辍学,在父亲的怒视和母亲的唠叨中,乖乖地拿起农具,讨好似的去地里做农活,以此减轻父母的愤怒和焦虑,让他们因怜惜我的劳累而忘了责备。
我只能不停地做活,不给父亲教训我留下空隙。就这样一直忙到庄稼都收穫完毕,到了十月底,地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心也像农田般空旷。我不问收穫,只在乎有事可干,让父亲明白农田里缺不得我,才不会把我赶回校园。可眼下真的没事做了,怎么办?我很迷惘,甚至恐惧,对长长的冬天的恐惧。抓狂中,忽然我就想到了河边菜地里的白菜。
呵呵,白菜还没收割呢,我绝地逢生般喜悦。虽然只是河边的几个菜畦,算不上正式的农活,我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只是,白菜的收割与节气相随,要在立冬来临前收割,那年头节气很准,立冬那天准会结冰,而前一天的下午,会突然阴天颳风,于是所有人都去河边抢收白菜。而在没到立冬的这十来天里,我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了,蓄势已久的我挥舞镰刀冲进菜地,左割右砍,干得热火朝天,我知道,晚上,父亲的目光又将慈善,母亲又要给我做手擀麵了,我不为馋嘴,只为能驱散父母心上的忧愁,让他们觉得我对这个家有用。我恨不得白菜永远收不完。
次日立冬,水真的结冰了,收回家的白菜在厚厚的稻草下面躲过一劫,吃过早饭,我顶着寒气逐棵打理,把冻叶子,还有擦伤的、腐败的叶子扒掉,再用稻草铺底做隔,分层摆在向阳的窗前。我被白菜的清香包围着,后来只要闻到这菜香,就自然想到立冬,而只要与人谈到立冬,就条件反射般似乎闻到了白菜的清香。
过了十六岁的那个立冬,我就又回到了学校。因为父亲对我说,白菜总是在寒潮来临的日子里成熟,所以才能成为农家过冬的唯一蔬菜。这话让我暗暗吃惊。我是父母唯一的儿子,我怎能让他们在这个冬天为我愁眉苦脸?立冬这天,我和白菜一起成熟了。
昨天走在街上,忽然闻到久违的菜香,转身看,是菜农拉了新收的白菜来卖,别说那乾净的菜心,青青的菜帮,只闻那味道,就知是自然成熟的白菜,而不是其他季节里也能吃到的大棚里种植的那种白菜。
这味道也让我恍然,从那个立冬到这个立冬,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