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天时节,从瓦缸里拔出两棵浸得墨绿的腌齑,切碎丁,热油少许,炒至金黄,洒一勺在白米粥上,很有点白玉盘里点青螺的意境,“呼呼”连吹带吸,一碗下去,满头便沁出细密汗珠。周身通泰,好似经一阳指点过筋脉。
隔了数十年的光阴,仍然闻得见被菜籽油熬香的那股子酸中带甜的气味,不由得津生舌底,于是童年又活过来了。
每到秋深,雪里蕻在地里拔直了身姿,为越渐寡淡的菜畦留守最后一点倔强的青春。它自有骄人底气,因为上过《广群芳谱》。谱中《野菜笺》载:“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
只是,它等不到雪深了。一棵一棵削了根,择去黄叶,在微凉的秋阳下晾至半蔫。一层盐一层菜码到深沿的缸里,姑娘婶婶们露出洗成青白的脚丫,扶住立着的条凳在缸里踩出节奏,吱咕吱咕,吱咕吱咕,青涩辛辣的气味,在晚风里散开。简朴而窈窕的舞蹈敬祀的是岁华将尽的留恋,把那些来不及食用的青翠收藏成一冬的陪伴。是敬惜,也是防备,备得来年的荒春三月餐桌上一碟旧年怀念。
雪里蕻挤出一身青绿汁液混同盐渍开始另一场新生。说不清它是降伏了盐的咸苦,还是咸盐吞并了它的辛酸。伏在青石下,一如悟空五百年的守望——它脱胎换骨了。青葱硬挺转成墨绿婉转,辛辣扑鼻的气味也发酵成带着凛冽的咸、鲜、酸、甜,还有一点点余苦,那是它前生的记忆。世间的风云际遇从来都是难以料定的复杂。
从此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腌齑。
齑,多么古老的语汇。早在《周礼·天官·醢人注》中就有了它的身影:“凡醯酱所和细切为齑。”是的,在经受踩踏、浸泡、重压、发酵、酸渍……之后,还要经受刀切。千刀万剐,切成碎粒,再经烈火烹蒸煎炒,方才成就它从一种平凡到另一种平凡的过渡。
从平凡到平凡。千年以降,向来如此。
正式席面里,没有它的座次。偶尔出现,是作为肉丝、鱼柳、虾仁的配角,散落在盘间,烘托主菜的滋味。用最卑微的色最热烈的鲜最复杂的味,成就主角的光荣与梦想。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意思。腌齑,竟是隐在江海滩头的一个散仙。
但是,寻常人家的餐桌上少不了它。
春去秋来,寒暑易节,腌齑炒笋丝、腌齑豆腐汤、腌齑烧豌豆……腌齑是以五味调和时令的高手。有了它,春笋更鲜洁,豆腐更入味,豌豆更甜糯。
偶尔有肉下锅,加一捧腌齑,一碗肉就有了两倍的体积。往往,肉被拣进老人和孩子的碗里,沾着肉汁的腌齑,才是家里主要壮劳力的下饭菜。更多的时候,一碗肉炖了又炖,碗底仅余一盏油汪汪的汤汁,还要再加一把腌齑,这碗肉的滋味才能载入记忆的史册。
和肉烧的,常常是另一种囫囵干腌齑。大头菜切丝、晾蔫、掺盐、揉搓,使尽力气塞进小坛里封存。两个多月后开坛,菜叶的青和菜秆的白仍然分明,青蔬的清香仍然馥郁,须得一年半载之后,青青白白完全变成赭褐深红,蔬香散尽,烟火气都敛尽。仿佛前尘往事于五脏六腑里百转千回后的平伏。
此时,若得一把干蚕豆泡肿去壳剥成的豆瓣——又是一个收藏时光的角色,加清水煮开,下青盐数粒,洒菜油数滴,豆瓣和腌齑便可立时还魂,释放出浓缩的香气和窖藏的时光。
远离家乡的人,只要一口腌齑豆瓣汤,就能复活所有关于老家的记忆。于是,再添老酒一盅,老泪半眶,和着滚烫的腌齑汤下肚,隔山隔水的思念,便在舌尖上荡漾成一记悠远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