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就开始自己为一日三餐做规划和打算,超市里常常设有陈列着各式海鲜的柜枱,我却很少动念去购买什么,反而持续地想念家乡的鱼。少年时代的印迹大概就是会这样如影随形吧,不管漂泊多久,走得多远,口味始终会被这烙印在骨肉里的印迹所影响。
我的家乡在内陆,但却有数不清的溪流,河水和池塘,也自然就有丰富的水产资源。父亲在长江边长大,最认得鱼,也最擅长烧鱼。集市上有时候能看到两腿带着河泥的农民,他们面色黝黑,牙齿发黄,笑容是腼腆的,他们的面前多摊着一块编织袋,上面散放着我听都没听过的各种鱼,父亲全都认得,在我年少的时候,他总会兴致勃勃地一一告诉我,这种鱼怎么烧,那种鱼怎么烧。
鱼头汤是父亲的拿手菜之一。买回来新鲜的鲢鱼,大块剁开,油锅热后放点花椒薑片之类,再喷点料酒和醋,加水炖煮,放点胡椒粉和香菜,很快就得到一锅奶白色,香气诱人的汤。鱼头煮得似烂非烂,白得透明。用勺子小心地舀起一点,热辣辣,颤巍巍,半透明,入口滑润。在舌尖打个转儿,鲜得站不住,飞快滚落下肚,额头上满足得冒出汗来。儿时我拒绝吃这种东西,因为鱼头的形状很狰狞,肥膏的口感也觉得怪异,只愿意吃点木渣渣的鱼肉。长大了,渐渐能够欣赏鱼头的软嫩肥腴。父亲烧鱼头汤,从来不放豆腐,说是不会被沖淡滋味。他不会做什么麻辣鱼头,剁椒鱼头,几十年如一日,只会安分守己地守着一锅白汤。每次从外地回家,父亲一定烧鱼头汤给我吃。我毫不客气据案大嚼,他就笑咪咪在旁边看─他平日里也是很喜欢喝鱼头汤的,但我回来,他就只喜欢看我喝汤了。
小时候,父亲还经常烧“戈鱼”。戈鱼的学名叫黄颡鱼,黄蜡丁,是一种头扁身圆,浑身长刺的鱼。它的刺好像戈矛一般,尖锐无比,又非常硬,很容易戳伤人。家里买了鱼,我都要蹲在盆前摸一摸,唯独戈鱼让我望而却步。至今仍记得父亲收拾鱼,好几次被刺破了手,流出血来。戈鱼皮色黄黑,有如蛇类,烧出来品相不好,但口感甜润鲜美,而且因为只有一根脊椎骨,吃起来方便得很。祖母说,从前家里做饭,经常把戈鱼短暂腌製之后,倒插到米饭钵里一起蒸了。米饭熟透,拽着鱼尾巴一拔,一根大刺就拔了出来,饭里剩下的是整条整条的鱼肉。如果用糯米饭蒸,就更好吃了。
过春节的时候,渔民捕来大青鱼,就到了腌鱼的时节了。青鱼体型庞大,长到一米多也不稀奇,体重可达好几十斤。鱼一般是小了肉质才细嫩,这么大的青鱼,可想而知口感是多么粗砺。祖母在世的时候,冬天都要腌上几条。买来青鱼,放在木澡盆里,用搓衣板架起来,一板一眼地剖开鱼腹,抹上大量的香料,再用木棍撑开鱼腹,挂起来风乾。青鱼体积庞大,处理起来非常费事,所以有时候就买些小的鱼,无非是草鱼、鲢鱼、鲤鱼之类。腌的鱼到了时候,蒸出来是半透明的,鱼肉丝丝分明,或者变成一瓣一瓣的,桃花一样渐变的颜色,刺也软了。再等到晚春初夏的时节,还会微微渗出油脂。鱼肉和腌料中的酒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融合,不分彼此。鱼还在蒸锅中的时候,满室就飘起中人欲醉的酒香。
家人烧的鱼,鱼固然是俯拾皆是的品种,例如鲫鱼,配料选的也都是田间地头菜市场常见的食材,比如青蒜。青蒜即蒜苗,还没结蒜籽,便宜得不值得一说。烧鱼的方法也再简单不过,可烧出的鱼就是汤汁丰美,鱼肉细嫩。少年时,我们吃完了鱼,还要把汤都舀起来拌米饭。
如今想来,竟也不知是想家了,还是想鱼了,又或者,应该说是想念少年时家乡里家人们烧製的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