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关于这车，直到今天她还记忆犹新。

　　三十多年前，也就在她与他结婚第一年的深秋，他去了上海，去的原因是她的大姨夫好不容易替他们买到了一辆26寸永久牌自行车。

　　老实说，当他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马不停蹄走了一趟上海，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汗水淋漓推着自行车走到她和他居住的那间小房子门前的时候；当他手扶着崭新的车龙头满脸喜悦地扬起气球般的饱满声音冲着她高喊“看，多好的车子呀”的时候；当他面对着车子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的时候，她，妒忌了。

　　“为我，你好像从没有这么专心过，也没有这么辛苦过，在你的眼里，是不是这辆新买的车子比我还重要？”

　　听了她的话，他搂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掌慢慢地柔化成一根食指，然后用这温软的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在她柔润黑亮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附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傻丫头，还与一辆车子酸上了？羞不羞？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不可替代的唯一。要说车子，你不觉得这辆车子与我们有缘么？”

　　“我怎么不觉得？你倒是说说。”她撒娇，声音俏丽，口气里带着欢笑，为了他的那句唯一，更为了他的那个永远。

　　“这辆车子从今以后会见证我们婚姻的成长，在我们今后漫长的婚姻里，它会和我们一起前行，慢慢变老。”他带着哲学家的深奥摇头晃脑着。

　　“一辆车子而已。”她还是不以为然。

　　之后他站起身子拉起她走到自行车边上又道，“不信你看，喏，这车子的龙头就像我，而车子的踏脚就是你。以后，我们两个只要配合协调，那象征家的诺亚方舟的两个轮子就会欢快前行。”

　　他的话使她没有了反驳的理由。接着他又说，“没话说了不是，以后，你得听龙头大哥的话，相信我这个龙头大哥会带着你这个踏脚妹妹走好我们的婚姻之路的。”

　　2　　记忆里这辆车子从那一天起似乎慢慢地成了他们家重要的成员。

　　开始的时候，车子与他也有过小小的别扭，有一次，他骑着车子载着她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竟然无缘无故摔了一跤。摔了后，她没好气地问他怎么回事？他挠挠后脑勺说是他与车子彼此的习性了解不够。

　　再后来，他与车子真的慢慢地相容了。

　　婚后第三年她和他有了女儿，那辆车子好像也高兴，银光闪亮、跃跃欲试的，每天带着靓丽的明艳站在她和他的家里，随时听命的样子。而作为车子主人的他呢，也总是不辱所望。

　　上班、下班，一阵嘀铃铃，他骑着车子送她又接她。

　　星期天到了，他会轻拨铃声说一句“嘿，老伙计，今天卖力点，我们借你光出游。”于是，在车子的默认下他推出它，把女儿安置在三角架上，后座则坐上她。靠着车子的鼎力相助，他们去公园、去书店、去野外踏青，偶尔也去亲戚家串门。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洋溢着欢笑的日子。每天，车子欢快地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一路前行，而他则像个风华正茂的将军，稳稳地扶着龙头，目标正前方。每每这个时候，她会笑着戏谑，“龙头大哥，你扶龙头，我踩踏脚可好？”这时候，他会回头憨憨一笑，“安心坐稳，一切交给龙头大哥即可”。

　　在月亮的升升落落中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时光曼动中，车子不再年轻了，而她与他也是。

　　伴随着年轮碾轧而来的不但是衰老还有疾病。

　　她记得，孩子十四岁的那一年，她病了，得病是从感冒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正好他不在家，她原以为感冒是小事，熬上几天，多喝点水，捂着被子出几身汗就会没事的。谁知道病越熬越厉害，等到他得知消息从外地匆匆赶回的时候她的心率已经严重失常。那一刻，他着急得放下行李没顾上喘上一口气，就骑着这辆车子慌慌张张带她去了医院。

　　她记得，当医生带着责备的口吻问“怎么到现在才来医院”的时候，他如同犯了大错般的愧疚不安，他低着头呐呐地对医生说：“是我大意了，是我的错。”之后，背着人，他睁着盈盈欲滴的泪眼对她说：“傻丫头，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记得，从那以后整整的三个月，又恰好是阴冷逼人的三九严寒。凭着这辆不再年轻的自行车，他陀螺样忙乱，他把她安置在医院的病房里。瞒着她，对医生说，用最好的药，住一个人的病房，一定要让我的老婆恢复健康。为了她的病，他骑着这辆车子走东串西，白天请了她的婆婆来陪她，自己每个晚上都在病房里熬夜。那时候，请假太难，白天，他除了上班只好尽量抽出空余时间跑医院。他怕她心痛他的累，还打趣说，多亏了这辆车子任劳任怨的，不然真的来不及。好多次，她望着他未老先衰的身子和冻白菜样的脸以及皱纹深刻的额头，让他不要这么赶，不要这么累，他笑着挥挥手说：“谁让你是我唯一的老婆呢。没事，只要你病好，即使让我爬东海也行。”

　　三个月后，她终于出院。之后，他骑着车子继续为她买吃买喝的；骑着车子满世界为她寻觅中草药调理。她说，我已经好了，你不用这么麻烦的。他回答，“说你傻丫头还真是傻。我问了医生，心肌炎得调养，得好好休息。”

　　一年后，在他的精心呵护下她终于完全康复。

　　之后，她又习惯了坐车，坐他骑的车。

　　车还是这辆自行车，虽然老了、旧了，可她还是喜欢，一如喜欢他这个人。

　　每次出行，他总是骑跨着车子双手紧握龙头、双脚踩地要她坐上了他再行，而她还是固执着她的习惯，她喜欢三两步起跳，然后一个跃登坐上后座。

　　坐在车后座上，看着他竭尽全力骑车的样子，靠着他宽厚的背脊，听着从他心脏位置传出的厚重的心音搏动，她会不由自主对自己说：靠着这个男人，就这样一直坐着这辆车子，不求风光无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风雨无阻、只求安然如斯就够了。

　　可是，世上的事情哪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容易？就像这辆车子，名叫永久，它，真的会永久吗？

　　转眼间，车子更老了：钢丝断了，龙头生锈了，踏脚转动不灵了。而与此同时，她和他也真的老了，他们的女儿也大了，上了高中，进了大学，最后结婚成家了。

　　三十多年的红尘就这样走过了，说它慢，其实走得挺快的。有人说红尘是海，会淹没曾经。老了的她渐渐变得敏感了，变得多愁善感了，变得多思多想了，尤其是最近。

　　她发现作为车子龙头的他好像变得不谙风情了，变得脾气古怪了。

　　感觉上她自己还是一片多情的森林，可他已经变成了干枯的河床。

　　他常常莫名其妙的沉默，无缘无故的发呆，他不再含情脉脉，不再称自己龙头大哥，最近一段时间，他甚至变得对语言的发放也吝啬起来了，他拘于言笑，他惜字如金，他无缘无故唉声叹气。为此，她不解，她难受，她暗自神伤，她认为他不再爱她了。

　　3　　那一天，是梅雨天后难得的晴朗天气，她准备把家中的衣被晾晒一下。那天，他恰好不在，出门了，说在家里闷得慌，出去走走。

　　她把两个人的冬衣晒了，又把他放在旮旯里闲置不用的那只黑包也拿了出来。连续的梅雨，包包的内外都有了霉斑，她决定洗洗。

　　她把他的包拿起，把包内的东西全部倒在了桌子上，就在这一刹那，她发现了他的那本体检报告。

　　她戴上了老花镜。她看了很久，看得很细，体检报告上写着“高血压、脑萎缩、小腔梗”。这一刻，她如醍醐灌顶，蓦然间清醒了，原来，她的龙头大哥病了。

　　她的心痛着，是一种不明真相而错怪了亲人的自责的深痛。这时候，她才想起怪不得好几天了一直问他体检报告怎么还没拿到，他回答丢了。她又问有问题不？他回答，哪来那么容易有问题，你真烦！

　　她的手还在包包里掏摸，如同掏摸他那颗深藏的心。在包包的隔层，她又掏出了一张叠成方块的纸片。她慢慢打开，是他写给自己的话：“我的傻丫头，看起来我这个龙头大哥就要当到头咯，唉，原以为，我会一直呵护着你，带着你前行的。现在看来不行咯。最近，我发觉自己走路不大听使唤，很想告诉你，可又怕惊吓了你，更怕累了你。也因此我有点烦。生死原是平常事，我担心的是你。”

　　她流泪了，恍惚中好像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喃喃自语着：“你啊，一直说我傻，其实你比我更傻，你病了还有我啊，从今以后我做你的龙头，你做我的踏脚。我们家的这辆老车呀还会不断的前行。”

　　花了比平时多出几倍的时间，她终于把他的那只藏了秘密的包包细细地洗了，又晾了。再后来，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楼下的走廊，在那里，她的手抚上了这辆车子。